人们在挣脱“语言的痛苦”而滔滔不绝、唠唠叨叨起来的同时,是否终究难免宿命地陷入永远的智慧痛苦呢?
豆豆学语伊始,三个字的词组还说不来,通常就向两个字简化,如把要爷爷抱说成“爷抱”,把要吃东西说成“宝吃”。当初据这一特点戏立“豆语”一说,显然包涵了我们会把话说完备一点的成人居高临下的傲慢,全未想到孩子“语言的痛苦”。我这样说的时候,眼前已经重现出那幕情景……
彼时豆豆食量颇大,每让“宝吃”,很少拒绝。可那两日有异,或许因为前日多吃了两只饺子,有点伤食,喂饭时任你追着他“宝吃”、“宝吃”地喊,就是无动于衷,有时还不耐烦地小手一挥,弄得满地饭粒。这样的情况持续到第二天晚,依然如故。我摸着他瘪塌塌的小肚皮犯起愁来,乃至夺过小阿姨手中的喂饭家什,第一次对豆豆摆了眼色,自觉脸绷得很紧,眼瞪得很大,声音响得很沉:“宝吃,宝吃———爷惯。”豆豆第一次看到我这肯定有点吓人的样子,小眼珠盯牢我好一阵,小嘴角抽动了一下,似乎要哭出来,接下去竟成人似地顺下眼去,小脚巴在地板上扭动着搓了两搓,抬起眼来委屈地看了看我,勉强吃进一口鱼汤泡饭,可旋即又用小舌头推着把饭吐了出来。同时仰起头,递给我一个似乎带点歉意又带点委屈的眼色。按说我完全应该从这无声的“豆语”中有所领悟,可一门心思怕孙子饿坏,仍回敬一个不高兴的脸色,重复一句“宝吃—爷惯”。
豆豆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而又实在无可奈何,扫兴地走开了。兜了两个圈子后从沙发上拿了张报纸来,顺着眼说“爷看”,我装着不睬,他默默地硬把报纸朝我手上塞了几下,一改平时不达目的不止地“爷爷”、“爷爷”地嚷嚷,自顾玩他最爱玩的小拖把去了。爷孙像进入冷战。可我见他横七竖八地学着拖地,一面还不时偷偷瞟我一眼。这样僵持了足有五六分钟,当默默地推着小拖把的豆豆打了一个踉跄又一次向我投来一瞥时,我忍不住走上去一把抱起他来,脸颊贴住他的小脸时泪水就禁不住流下来。豆豆愣了一会,也终究把小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,连说:“爷抱、爷惯……”斯夜,我的梦境中完完全全地重现过这幕情景的每个细节,只是梦境中的豆豆首次吐出了4个字:“宝不想吃。”不知怎的,我听了竟然放声大哭起来,直到身旁的妻呼叫着将我推醒。
这件事使我好长时间不再用豆语一词来调侃谈笑。乃至一年多以后,豆豆有点“能说会道”了,连“可是”、“然而”、“那么”都运用得很为准确而熟练了,重新启用的“豆语”其特指性就发生了变化,大体用来指称那些谁也听不懂、他自己显然也无法阐释的言语。比如,他“呀呀唏啦啦啦哇”、“哈咕卡艾呀呀吧”地嚷嚷起来,我们便笑:“又说豆语了。”
我自然没以为可以去研究这豆语的语义,可是鉴于以前对孩子缺乏体察的忏悔心理,我不免多些留意,倒也慢慢掌握得一些“运用规律”。比如说,碰到下列情况,屡屡便有豆语出现:一是成人顾了自己说话,他被“冷落”一边了,豆语便会频频干扰过来,可能就是一种“抗争”,出于“自我中心”的欲求;二是逢到我们批评他把书报纸笔摔得遍地都是,说“乱摔东西是好宝宝吗?”他眨眨眼睛之后,不定就来上一段豆语,或许就是“自我掩饰”着打岔了,一如成人的“顾左右而言它”;三是碰到问及“豆豆长大了干什么呀?”之类“难答的问题”,豆语不准也会脱口而出,算得上是一种“自我解脱”的对策吧……这自然都不过是些未见得“深刻”却肯定“片面”的推测,概括不了豆语微妙而繁复的心理内涵。
后来,我们扩大了豆语的区划范围,有些明明语法上比较规范,语义也比较明白的言语,也归进了豆语,“宝宝能不能爬到电视机里去呀?”、“老虎的宝宝会不会唱歌呀?”总之,一切被我们归入“异想天开”的话,全以豆语视之了。
也许出于职业习惯,我对现在大一点的孩子多操广告话语,向来有些反感;对豆语的孩子气和想象力,就多了些保护意识和赞赏心理。未曾料到的是,前些时豆语中多次出现这样两个单句:“爷爷把房子掀掉哎”、“爷爷去喊老狼来把宝宝捉去!”这超常的要求使人惊骇,捉摸了半天方似有所误:莫非咱豆豆不满足于一天一趟“下去玩”,不满足于在老人面前“绕膝”,在这五层楼上憋得慌,“绿党”似地向往大自然和外边的世界、“现代派”似地向往“原始野性”、向往寻找一些新鲜的“刺激”了?
再想下去忽然害怕起来,随着孩子思想的丰富、表述的精确以及欲望的发展,这豆语大概终究是要被渐次告别的了。这“成长过程”在带来一些东西的同时是注定要丢失一些东西的呀,比如率真,比如幻想,比如不囿一隅的体悟、不循规约的自由等等。人们在挣脱“语言的痛苦”而滔滔不绝、唠唠叨叨起来的同时,是否终究难免宿命地陷入永远的智慧痛苦呢?要不然,何以西方的上帝于人一开口时就“发笑”,而东方的佛祖干脆“不语”着只是“拈花微笑”呢。